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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燈花夢影(五)[VIP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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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 燈花夢影(五) [VIP]

屋內經久不散的寂靜, 鎏金銅爐裏焚燒著蘇合香,爐蓋兒裏升起裊裊青煙,縈絆在芷秋心頭, 成了一樁迷案。

她側目過來, 眉心所攢的萬全疑慮中, 無半點欣喜,“我媽說的是真的?竇大人, 這個玩笑可開不得,我是個倡人, 名聲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。可若是傳出去,多少人等著笑話您呢。”

“是真的, ”伴著竇初低鏘的嗓音,芷秋的心咯噔一下,墜落一層。她認真窺他年輕面龐,不羈的笑容裏,言之淡淡,語之鑿鑿:

“你不是覺得我的‘喜歡’同別的男人沒什麽不一樣嗎?我告訴你有什麽不一樣。他們花銀子在這裏, 無非是玩風弄月, 買個開心,他們才不會管你的前程與死活, 但我管。只要你點頭答應,我明日就修書一封回京裏告訴父母家人,我要娶你為妻。”

恍惚是個夢,在這個夢境裏, 芷秋只覺滿布迷霧, 似乎處處都是陷阱。她謹慎防範, 嚴陣以待這個美麗的幻境, “您怎麽說得跟上街買個玩意似的?竇大人,這可萬萬兒戲不得,即便我應下,您該怎麽同家裏交代?娶個倡伎為妻,只怕天下人都要笑掉大牙了。”

她的冷靜逐漸推翻了竇初的想象,他原以為一個倡伎會被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兒砸昏了頭。在他的想象中,芷秋會感激涕零地應下,伏在他膝上哭出一輩子的心酸。

眼下,巨大的落差使他驀然生出些氣惱,笑容淡化在一盅清茶的水煙裏,“別的不用你操心,你只管應下,年下我帶你回京,只等開了春就辦婚禮,往後你就留在京中侍奉公婆,等我在蘇州滿了任期便回去與你團聚。”

伴著這一個天方夜譚,芷秋遽然障帕輕笑,“好吧,別的且先不論,我且問問竇大人,您知不知道我們倌人是生不了孩子的?早在點大蠟燭之前便喝了絕育的湯藥,您娶房正妻卻沒有子嗣,您心裏就沒點子芥蒂?”

竇初自然芥蒂,可這與仕途相較,渺小得不值一提,“娶兩房側室便是,有什麽難辦?未必芷秋姑娘是那起不能容人的妒婦?”

岑寂裏迎來又一個夕照,芷秋的裙被撲朔而來的風如落葉卷起。她蹣步窗畔,望著樓院下細溪悄然,疏竹搖曳,她沒有任何悸動的心沈悶得幾如這番秋景,蕭瑟而恬靜,“我考慮考慮,竇大人不急吧?”

風驟涼,吹得竇初心裏沒了底,卻十分奇妙地,在杳杳的期盼裏生出幾分敬畏、幾分心動,“好,我等你。”

這廂前腳走,後腳裏姑娘們一窩蜂地湧入芷秋房中,個個兒芳容露喜,唧唧咋咋這問一句,那問一句,當是個驚世駭俗的新聞丟在了蕭條的晚秋,炸起一窩鶯雀吵鬧個不停。

先是朝暮圍到榻上挽芷秋的胳膊輕晃,“姐,可是真的?方才媽同我們說,我們驚得不知怎麽樣?怪道這竇大人回回來回回言談都與別個不一樣,原來安的這個主意。”

露霜也湊過來,“姐,他是怎麽說的?當真要明媒正娶?當真要娶你做正妻?我的老天爺,這可是煙雨巷千百年難遇的喜事,姐姐真是給我們做倌人的長臉!”

橫脧眾人滿面喜色,唯有雛鸞好像不大高興,露霜去掣她的小氅袖,“小傻子,這樣大的喜事,你怎麽不高興?未必你平日同姐姐是假要好?”

雛鸞忸怩著立在芷秋跟前,不問始末,只問:“姐,姐夫怎麽好些時不見來?”

眾女倏而啞然,雲禾立一抹嫣紅,將眾人橫目指一指,“嗳,就只小雛鸞是個明白人,瞧瞧你們那沒個見識的樣子,正妻有什麽了不起,就將你們樂成這樣。”言著提裙坐到對榻,撐著胳薄窺芷秋半笑不笑的頰腮,“姐,你是不是不願嫁他?”

說話間,桃良在榻前搬來幾根杌凳,眾女圍坐。芷秋將眾人脧巡一眼,悵然莞爾,“按理說,咱們這些人,在風塵裏打滾這些年,就盼著有人能將咱們拉扯出去。如今他要來拉我,又是官宦之家,還要娶我做正妻,這是天大的好事情,我該高興的。”

莞爾間,一雙眼泛著冷粼粼的波光,浄泚如水,“可你們也別昏了頭,且先想想,他年紀輕輕的朝廷命官,家室清白前途大好,娶一個倡人做什麽?我是有自知之明的,若是真愛我愛到那地步,充其量娶我回去做個妾室好了,做正妻……你們也敢想?”

窗外撲進來幾篇金黃的銀杏,仿佛是一段轟轟烈烈到死的人生,“我自十四歲點大蠟燭起,遇見說要娶我的男人無數,哪個是說真的?如今非是豆蔻純真,我倒反昏頭起來不成?我勸你們也清醒些,天上掉餡餅的好事,憑什麽落到咱們頭上來?”

雲禾想這話才是真,一張癬斑漸褪的臉湊近幾分,“誰知他打的什麽主意,方才媽來同我講,我就道哪有那麽好的事情叫咱們姐妹撞見,姐沒迷了心竅我就放心了。”

那兩個水波粼粼的杏眼一轉,彎成兩道狡黠的月橋,“不過,管他打什麽主意,也是個良機。依我說,正好將計就計,姐,你寫個條子叫人傳給姐夫,就說你要嫁人了,且看他是個什麽意思。倘或他對你沒個長久打算,那罷了,你就撿了這個姓竇的,倘或他有,什麽事情也有了結果不是?”

眾女皆敬愛陸瞻,於是分著研磨,由露霜遞來紙筆,“正是這個道理呢,要說這些人都比不過姐夫去,姐姐和他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。姐,你寫了,我套了馬車去傳,正好我今晚沒局子。”

嘻嘻雀雜的喧囂中,人影漸逝,一輪冷月上窗臺,冷冰冰照著黑暗世界裏藏汙納垢、渾濁不堪的一切。

汙穢的泥濘裏開著一簇朱砂紅霜,在幾盞燈籠下飛掠著一片殷紅的顏色,似乎是誰的血潑灑在這裏,很快,被黃土遮掩。

一小火者指揮著幾人踩實了土,重立艷菊,旋身向黎阿則奉上一個髹紅檀木盒,“東西在這裏頭放著呢,請黎公公轉呈督公。”

黎阿則接過木盒,略微擡起蓋兒上描的牡丹,露出條縫往裏一瞧,皙白的面目上半明半昧地笑了,“手藝不錯嘛,一點兒破損都沒有,好好兒幹,你這手藝,回頭返京了,督公沒準兒將你調去鎮撫司詔獄當個刑官兒。”

那火者忙伏跪在地叩首,細膩膩的嗓音如黑夜鬼魅,“喲,那就先謝黎公公提攜奴婢了。”

三五人各自散開,黎阿則秉燈抱著木盒直往陸瞻房內。甫入正屋,即見陸瞻欹在榻幾上品茶,像是剛洗過澡,單罩松松的一件玄色道袍,頭發半束半披,只用錦帶素裹,餳著眼假寐。

這廂將匣子奉於炕幾,揭了蓋兒,“請幹爹過目。”

陸瞻斜睨一眼,冷漠轉回目去,“不用瞧了,等忙過了這段日子,送給那丫頭去,叫她喜歡喜歡。”

正要領命,卻見張達源領著一妙齡少女進來,遠瞧著便面熟得緊,像是月到風來閣的人。黎阿則慌忙將匣子合攏抱在懷內,待人行進,才瞧清是露霜。

瓊玉高懸,人間寶鑒,照著露霜芰荷露尖的粉臉,像一串鈴蘭千般可愛地與陸瞻福身,“姐夫好,大半夜的,叨擾了。是姐姐眼下遇見個大事,拿不準主意,寫了個條子,叫我拿來給姐夫替她做個決斷。”

說著便將折好的薛濤箋遞與陸瞻,陸瞻展開瞧來,只有短短幾字:今朝得遇良人,可嫁否?

暗窺他沈寂的眉眼,露霜將始末傾筐倒篋地說來:“頭先有個竇大人總來點姐姐的茶會,同姐夫倒是同鄉,人麽也年輕,性子也算好。今日他同我媽說要贖姐姐出去做正頭夫妻,姐姐有些踞蹐,姐夫見識廣,也說說嫁不嫁得呀?”

廳上黎阿則深垂了眸,又幾番暗暗擡眉窺探陸瞻。只見他捏條子的手在發顫,一點點,不明顯。與之相反的,是他面上平靜半溫的笑意,像廣寒宮裏,千萬年的孤寂,“你姐姐怎麽想的?”

露霜伶俐機敏,稍轉一下眼,“姐姐說,這是百年難遇的良機,可她想問問姐夫,若她嫁人了,姐夫那麽多銀子砸在姐姐身上,什麽也沒撈著,可後不後悔?”

月淡長窗,在門外的黑暗裏,陸瞻幾乎可以看見芷秋問這話時的表情,一定是挑著眼,鼓著腮,風情俏麗。他想,她那麽美,不止值這些千金萬銀,而值得更好的未來。這未來,是他籌謀給她的,也算得上在某種程度上,參與了她的幸福。

於是他擡起胳膊,將煙粉的信箋遞到燭上,“你告訴她,我陸瞻能遇見她,三生有幸,不後悔。若婚事定下來,我再替她備一份嫁妝。”

須臾,那張寫滿期盼的紙被火焰逐寸吞噬,像一條藍幽幽的蛇,帶著劇毒爬來,連同他的心一齊,焚燒成灰。

而另一顆心,亦在這份答案裏幾經死去——芷秋立在窗畔,聽著滿園醉生夢死的歡歌裏夾雜著露霜的轉述,一字一句像一把鑿子,將她吭哧吭哧地釘死在窗上,繼續飽經風霜。

倘若她有那麽一條路可以逃離這裏,那麽現在沒有了。陸瞻不會知道,他才是她的生路,而其他男人,無論是嫖她還是娶她,都是一樣的,她對他們,永遠不可能純粹的笑。

可即便是這個時刻,她也沒有懷疑過,陸瞻愛她。她只是更加確定了,他不愛他自己。

一月滿過一月,一天接來一天,月到風來閣依然車馬盈門。時光由街市淌過去,流逝了青春,帶回來雲涼遠宋,虛夢高唐。

關於竇初營造的“美夢”,就破碎於阿阮兒的到來。阿阮兒是袁四娘到煙雨巷後頭一個買的女孩子,比芷秋年長四歲,亦是色藝雙全的奇女子,早年間芷秋還未拔頭時,整個蘇州行院皆以她為魁。

後來,她被個叫田羽懷的商賈公子贖了去做妾,再後來,即是眼下,她又坐在了四娘房內,原本艷色卓絕的面容細紋平添,更得霜雪幾縷,匆匆兩年紅雨花杏風,把青春斷送。

一見芷秋,她便慈目溫婉地笑起來,擡袖將她招到面前,“芷秋,這兩年不見,你愈發出挑了,我聽見媽講,自我去後,你連奪了兩年魁首,可真是替媽爭氣!”

幼時芷秋曾得阿阮兒多番關照,乍一見她,直把淚珠兒掉,“阮兒姐,你怎的回來了?你如今嫁人了,可不要再到這裏來,叫人瞧見了傳出去,在夫家可怎麽混日子?”

但見阿阮兒顏色漸褪,訕笑著垂下頭去。

正值眾姐妹皆到廳上,袁四娘各指落座,拈著帕子將腿一拍,“正好你們來齊了,我好交代交代。阿阮兒眼下正要在煙雨巷尋一處院子,現手上沒人,你們在外頭出局,聽見誰家裏有要發賣的小丫頭子,若是品相好的,可給你們阮兒姐留心留心,我這裏也使相熟的人牙子各處尋一尋。”

細說到此,四娘將頭一扭,望向對榻阿軟兒,“你可是要多大的女孩子?你可要精打細算些,現今你手上的錢夠養幾個丫頭片子的……”

眾女只在榻下折背椅上座著,圓睜著眼你瞧我我瞧你的。唯雲禾忙不疊地擱下茶盅,燙得吐著個紅馥馥的舌,“媽,什麽跟什麽呀?阮兒姐是要開行院做鴇母?”

“你別打岔!”四娘將帕子朝她一揮,胳膊挨到炕幾,仍舊與阿阮兒細細檢算:“我同你講,先是一個園裏的租子不就少,若要買下房契就更是不便宜。再則有了園子,總要栽花種草,裝潢裝潢,還有一應家私,這都是海一樣的銀子花出去。我勸你,你先尋兩個自己出來做生意的野雞,你借屋舍給她們,分一點租子,再買二三個年紀小的丫頭,如此一面有了進項,這才周轉得開去。”

阿阮兒拈著帕子蘸蘸腮,分明可見幾條淚痕劃開了脂粉,“我也是這個意思,所以才同媽商量,如今還要求媽給我留神著園子。再有要在媽這裏住些時日,叨擾媽了。”

“什麽叨擾不叨擾的,我養你這些年,就是你娘一樣的,你就只當這裏是娘家,住著便是,媽還能少你飯吃?且等我去問問曹二姐她們,要有合適的園子,媽陪你一道去看。”

雛鸞總是個憋不住的性子,忙拔座起來坐到阿阮兒身邊,“阮兒姐,你做什麽要住在這裏,你不回家了?”

梨花園靜,眾人翹首以盼,沈寂裏,仿佛跌碎一盞銀燈,支離破碎的銀光由阿阮兒的眼眶裏滿洩出來,她伏在案上,由低泣到痛哭。

還是四娘撫一撫她的頭,嘆息裏毫不意外,“你們阮兒姐叫那田家趕出來了,為著兩年沒有身孕,請了大夫來瞧,不能懷孕這事情便瞞不住了。加之那田羽懷的正妻是個不能容人的,往日裏沒少在公婆面前使絆子,那田羽懷的父母便將她趕出來了。”

未知誰一拍案,咬牙切齒,“那田羽懷呢?他不管?!”

“管什麽管?”四娘輕輕嗤笑,一抹恚怨自她脂粉層疊的滄桑面頰上一閃而過,“男人麽,還不都是一個樣子,好的時候哄得你團團轉,不好了,王八脖子一縮,管你死活。”

她將眼一凜,莊嚴地訓誡,“你們可不許再吃這樣的虧,老老實實掙幾年青春錢,掙不著錢了自去外頭尋個園子買幾個丫頭做起生意來,少給我同男人瞎胡混!那田羽懷萬貫家財,好歹還私底下許了銀子給阿阮兒,你們要找著那窮混飯的,許你們個屁!”

淒淒哭聲伴著四娘的詈詞,就超度去一段緣分與一個妙齡女子的青春,眾女成了這段深情死亡的目擊證人。她們曾見洗凈鉛華的阿阮兒挽起素髻,學那良人。而今,也見證了她被打入倡人永生永世輪回的宿命——

仿佛是誰對她下了個惡毒的咒,代代為倡。

可哭聲裏,時光仍是迢迢不停的。眾女幫著在二院裏樓檻下收拾出一間僻靜屋子,這個拿來一個瓶,那個拿來一個爐,拼湊來案椅、臺屏、軟榻,調床……直至上客,方拼湊出一間像模像樣的繡閣。

恰時蕭郎再到,相幫傳竇初到了芷秋屋子,芷秋正要辭去應酬,反被阿阮兒留住,“我聽見媽說,這個竇大人想贖你回去做正妻,你還沒答應?”

芷秋含笑淡嗔,“八竿子沒影的事情,媽怎的就說出去了。”

“怎麽沒影?”阿阮兒拉她在新搬來的榻上落座,沈水溫溫,帶著未幹的淚痕,“人家將贖身銀子都拍在案上了,只等你松口呢。”

人似雨中花,芷秋帶著風雨無悔的靜怡,“姐,我不喜歡他,我想麽,我們做了一輩子倌人,天天都是同不喜歡的人假裝恩愛,我不想後半輩子也裝。”

垂眸間,是一個自嘲的笑顏,“我曉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遇,可能我一輩子就這麽個大好的前程了。可算一算,不知道嫁他圖個什麽好,若圖財,我是花魁,這些年攢了不少銀子,若圖以後有個歸宿,我看也不盡然,倡人,逐水桃花,章臺之柳,哪裏來的歸宿?”

阿阮兒靜瞧她一瞬,去拂她腮上的發絲,“這才叫明白人,什麽脫籍從良,那是謊話,咱們這些不光彩的事情一輩子印在過去裏,不是一份籍契就能擺脫的。”

她笑著收回手,幹涸的淚痕又泛了水災,“我同你說句實話,你原先是見過我與田羽懷好成什麽樣子的,自到了他家,起初我們還是同往常一樣,好得一刻不肯分開。可漸漸的,三五日就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起來,我勸他少在外頭吃酒,他說我多管閑事,年節下他叫我到廳上去吃飯,他闔家都在那裏,因怕招他父母不高興,我不大去,也為這個吵起來。”

“今日吵,明日吵,我就愈發明白了,即便我能生個孩子也得同他落得個勞燕分飛,那些小事情都是借口,其實他心裏憋著氣呢。”

樓中燕子夢中雲,似多情,似無情①。眼淚似花非花,似雨非雨,“就為在他心裏,時時刻刻都記著有多少男人曾碰過我。這個事情就懸在我們倆頭上的一把刀,三五日地就落下來將我們倆的情分割一割,慢慢將我倆割成了一對怨侶,終究又將我倆的緣分割斷了。”

芷秋不受塵侵的素手捏帕去替她搵淚,眼角泛起水星,“姐,我不曉得要怎麽安慰你,我只曉得凡事都有過去時,既然過去,就放它過去吧。”

“好,”阿阮兒淒楚的面龐上開出微笑,點點頭,“從前我以為我走出了煙雨巷就走到了未來,其實不是的,我一輩子走不出這裏,身邊人時時都提醒著我不堪的過去。你瞧,如今他過不去,就一下將我打回原型了。但你不同,秋丫頭……”

她叫芷秋小名,十分親昵地握緊她的手,“你不一樣,你自小就十分有主意,如今這個事,你也要自己拿定主意,好或不好,是你自己說了算。”

芷秋聞而生悲,悲中生出孱弱又頑強的蝶翼,“姐,我曉得。只是姐,你要自己過得去,以後日子照樣好的。姐做了這麽多年的花魁,買幾個女孩子,將一身本事交給她們,叫那些臭男人一輩子都逃不出姐的風華裏去!”

相笑間,風逐漸掩埋了阿阮兒的眼淚裝裹好的一段舊愛、以及她風塵仆仆的過去。

那座墓碑是她的,也是芷秋以及煙雨巷眾多艷粉骷髏的,她們無數次將希望的殘骨埋在那裏,又無數次在對著陽光的墳頭上開出一朵野花,小小的、絢爛的,支撐著她們掮著滿身血淋淋的傷痕走過——這一生。

這一生的轉折,就始於足下的樓檻。芷秋翩躚的裙暨暨攀上樓閣,甫入屋內,即見竇初支著腿在案上吃茶。她走過去,掃下他的腿,“你的靴子將我榻踩臟了,不要踩在上頭。”

竇初帶著驚駭望她一瞬,直望著她落到對榻,他方才生端坐起來,“我來聽你的答案。”

芷秋由炕幾下拉出個針線籃子,目中無人地扯出那件給陸瞻做的衣裳收袖口,“什麽答案?”

“就、就我娶你那事兒啊。”竇初倏然有些不知所措,盯著她一雙手靈巧地飛針走線,“你考慮清楚了嗎?我怎麽著也是個三品僉事,嫁了我,保你風光無限吃喝不愁。”

“我原本就吃喝不愁。”芷秋拉扯出長長的黑線,得空剔他一眼,帶著語重心長,“竇大人,你娶我是要叫人笑話的,別人會說你的夫人是個萬人/妻,昨夜給這個做‘老婆’,今夜又給那個做‘老婆’,有的人還是你官場上的同僚,你往後見著他們可怎麽說話?”

竇初顯然沒有深想過這個問題,此時想來,除了堵得慌,仍有滿腔少不知愁的壯志,“那有什麽?我從第一天認識你就知道你是個什麽身份,我既然說要娶你,就不會芥蒂這些。”

輕而緩地,芷秋笑了,像花瓶裏抽了水分的木芙蓉,“這樣吧,竇大人明日晚間來,我必定給竇大人一個滿意的答案。”

那竇初只當她是要應下,喜不可支地在廳上踱了兩圈兒,搓著兩個手鏘然應承,旋即一陣風似的刮出屋去。只剩得桃良幹瞪著眼睇芷秋,“姑娘,您不是真要答應他吧?”

“我答應他怎麽了?落得個當官的主子爺,你還不高興?”

“不是……我、我是想著陸大人呢。”

芷秋擡眼輕啐,“呸、我看你是想著黎阿則,少拿人做幌子,你打量我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麽呢?”

正笑著,那斜扯的黑線就將她的臉割成兩半,帶著一身粉身碎骨的決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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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宋 周密《江城子·賦玉盤盂芍藥寄意》

▍作者有話說:

不要急,下章陸大人就求婚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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